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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圖片來源:http://indoartnow.com/


在印尼萬隆(Bandung)Bukit Pakar Timur的大街上,上週末在一家高級卻也深耕印尼當代藝術的藝廊Selasar Sunaryo,正舉辦著印尼籍華裔藝術家FX Harsono 2013年的最新個展——《Things Happen When We Remember》,延續過去探討自身認同的作品《The Erased Time》,近年的作品計畫持續挖掘關於自我與文化的認同位置。而尋找過程中碰到的殘酷歷史,讓展覽整體滿溢著感傷、向內凝視的氣氛。而這樣的氛圍在印尼藝術家中並不多見。

一入第一個展場,數個古老寶藏箱中裝著霓虹燈的中華文化教條——那些我們台灣人從小就習以為常的倫理道德,用橘紅色的炙熱霓虹燈閃耀著,然後仔細地收在每一個古老的箱子裡。轉向右方展間,數百個祭祀台紅燈裝置的照片盒子,大型環繞排列成壯闊的大圓柱——這是一個典型的紀念形式——黑暗、悠遠、冥冥地訴說著一段淒慘、無人知曉的歷史。(圖一)

他追溯了印尼各個地方他認為是代表華人在印尼的歷史敘事,包括事件、故事(無論是歷史性的、神話的或口述)及文物。 而Harsono的研究挖出一段被掩埋的大歷史——那些過去曾發生的暴力事件。

來到第二個展間,一入場有一艘木船斜躺於牆,上面蹦出幾個夢想、春秋、道德,這些看來沒有系統卻有重要意義的字詞,伴隨著印尼文的翻譯。基本上,從作品能夠看出Harsono想要捕捉中華文化的企圖,但細碎,正是這些細碎笨拙的截取,呈現出一個極度斷根的狀態——只能透過翻譯,排列那些原本應該要知道的文化之根。

再往內的兩件作品,其實是相當強勁的直接刺入我的內心——一張張白紙用紅色蠟筆拓印著偷偷建造的屠殺墓園的墓碑,繁體字寫著一個個曾經存在的人類姓名,甚至與我姓名同字的人們,他/她在姓名上與我切身相關——就像是我的某個遠房親戚——而他們在不明情況下被奪去了生命。(圖二)

(圖二)圖片來源:http://indoartnow.com/

另一件作品,則是Harsono用書法書寫自己原本的華文姓氏「胡丰文」,反覆書寫之後,一陣水波默默地清洗掉所有書寫的墨水痕跡。不明自白,這個行動多麼深沈痛楚。但掌權者還沒能去面對曾經發生的殘痛事實,也許篡改、掩蓋、忽略,歷史能記載的事情有限。

6,70年代,印尼政治當權者蘇哈托在全國掀起大規模排華浪潮,印尼華人被禁止使用中文,不得使用漢字、華文學校和華文報章被取締、禁慶祝中國傳統節日、被迫改用印尼姓⋯⋯甚至發生屠殺事件。而這段歷史至今未明,究竟有多少華人在這段歷史中被殺害,仍沒人能說出確切的數字。而Harsono用自己的方法,拜訪那些村落,訪談倖存者,追溯這段因外在環境被迫與自己文化斷根的原因。

在各種情境脈絡下,印尼華人來到印尼定居生根,擁有可辨識的華人面孔,卻在政治迫害之下,失去了某種本當理所當然的文化之根——被迫,且非自願。

而每個慘痛歷史的背後都有極度複雜的原因,而Harsono在這次展覽的作品,他使用的都是個人性的觀點、藝術家自己的研究方法。他從內心對認同探索的欲望,尋溯從血統出發的情感連結——這拉出了學術性研究的相當距離。這是一個相當主觀、相當內在的處理方式。展覽手冊中,記下他找出的華人屠殺數據,運用這些資料,客觀主觀交互交叉,這也讓Harsono的藝術詮釋,在藝術圈發生了辯證性的疑惑。

大致上,觀眾與評論者對展覽的回饋至今初步分為兩種,一種是對初步揭露的隱藏事實大為震撼,因為大多數的印尼人都沒有對此事件的認知,特別是年輕世代。另一種則是質疑藝術家作為一個揭發者的社會身份而不再是藝術,或者到底是在消費殘酷的歷史,特別是在贏得荷蘭Prince Claus Price的榮耀之後——這樣的質疑方式令我相當熟悉,某種程度相似的提問方式也發生好幾次在台灣。

但更令我感到震撼的是,當我這個活在所謂正統中華文化傳承國度的台灣,看到這位印尼華人用盡全力尋溯自身文化的根,我的心中湧起一種非常奇怪的化學心理變化。我對文化認同是如此輕易的可棄、無視或者浪費,對另一群人竟是如此這般的極盡奢侈。正如這位看顧展場的導覽人員,她其實也擁有華人血統,但已經展場中環繞的文字完全無法辨識,她要我教她念那些字詞,重新確認她背誦的文字發音沒有錯誤——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難以辨識的漂浮感受,我甚至需要別開頭,不去凝視作品陳列的姓名內容,因為很可能我會在展場失控痛哭。

當朋友問我,要不要在藝術家座談會之後對Harsono做一場訪談,我似乎是表現冷漠地拒絕,且開始顧左右而言他批評Harsono得作品對影像運鏡處理得太粗糙,以及展場最深處的那件作品太形式而顯得矯情——我必須保持專業,我必須極力排除這個與中華文化相關的可惡東西,避免它妨礙我對世界主義的維護與理解世界的思考欲望,我必須冷酷,可那痛感與淚水,仍在目光交視的瞬間崩潰得不成人形。

作為一種外來文化,華人的優勢是一種政治不正確,但這段歷史仍真實存在。我們該如何細緻討論種族國族,我們開如何重新面對交互包容的意志。他的作品混亂了我的思緒,成為大論述中的悠悠質問。我以為的政治正確,其實更是應該被談論的政治不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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