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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0年7月25日下午
地點:高松克萊蒙特全日空酒店
採訪、整理|Hui-wen Cheng


北川弗蘭(Kitagawa Fram),1946年出生於日本新潟縣高田市(現上越市),東京藝術大學畢業。現為專職策展人、東京Art Front畫廊代表。

學生時代即投入社會運動多年,曾在1988年策畫『非洲種族隔離政策No!』[1] 國際美術展,於日本全國194個點巡迴展出,藝術計畫『Fara立川藝術計畫』獲得94年度日本都市計畫學會「計畫設計賞」。1997年策畫『大地藝術祭-越後妻有藝術三年展』至今,以「振興地方」為目的,成功將藝術作為改進農村型態的手段而聞名國際藝壇。2007年任新潟市美術館館長,2009年任『水都大阪2009』藝術策畫、新潟『水與土藝術祭2009』總策畫,2010年與香川縣政府、倍樂生(Benesse)企業合作,共同策畫第一屆『瀬戸內國際藝術祭』。近期與台灣聯繫密切,2011年參與URS13南港瓶蓋工廠「Playground游‧樂園」都市再生計畫,擔任藝術顧問。 


從越後妻有的動機開始
Q:台灣有著與日本類似的農村問題,農村面臨人口老化、青年外移、土地失耕等問題,而台灣政府的農村轉型政策,也曾造成許多衝突與對立。「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是以土地為本,並運用藝術來進行「地域活化」,經過十年而累積可見的成果。來自各地的專業人士也前往越後妻有取經與研究,企圖為自己的土地尋找新的對策與方案。而北川先生是如何開始形成「大地藝術祭藝術三年展」的想法呢?



北川:

其實在《大地的藝術祭》[2] 這本書中就可以充分了解到我的動機。其中有幾個影響背景,特別是韓國政府的改革策略。韓國不像日本還慢吞吞地停滯,幾乎是用舉國的力量改造自己,卯盡全力在衝刺。而韓國國內的政治局勢其實並不佳,內部反動、外部艱危,讓他們必須很快速地進行決策、非常徹底地執行,可以說是因為這樣讓韓國成功轉型的。

另一個背景,用現在的說法就是「Creative city」[3] ,這是從歐洲中心發展出的概念。由歐盟國家統一規劃,擬訂共同的政治經濟政策。特別是中世紀以來的「都市國家」,在當時是一個城市一個街區,發展至現有的城市世界。即使政治經濟同為一體,歐盟以「文化資本」理論為方法,突顯各個都市特色,並由全體共同支援。最初希臘並沒有參與,但歐洲文化發源就是希臘,沒有希臘的歐盟就好像不是歐洲聯盟,令人對文化性產生焦慮,就像現在「藝伎」所瀕臨的危機。可以說「沒有希臘,歐洲就不是歐洲了。」

1980年代希臘的文化部長由女演員梅蓮娜.梅爾庫麗(Melina Mercouri)擔任,她曾主演一部非常經典的電影「別在星期天」(Never on Sunday)[4] ,是那個年代的超級巨星。她認為軍隊壓抑了希臘的發展,曾公開反對希臘軍政府,還差點被抓進監獄。後來希臘發生政變,民主派推動民主改革,梅爾庫麗上任新政府的文化部長。她在歐盟初期就主張「文化」絕不能被排除在主要政策之外,其他國家也支持她的主張。最後,歐盟形成了「文化資本」概念的共識。

然後,根據文化資本脈絡,發展出「Creative city」的概念。舉例來說,礦坑之都、造船廠之城這些已經不合當地當時的產業無法生存下去,隨著產業發展的城市也逐漸沒落。在這裡轉型的答案已不再是工業化,而是藉由「文化」使都市回生新的文化聚落。在這之中做得最好的是法國的南特(Nantes)[5] ,關鍵人物是1996年的南特市長艾侯(Jean-Marc Ayrault)[6] 最先以文化復興城鎮,將文化做為市府的重要發展政策。一開始並不被大眾看好,但他是一位有魄力的市長,經過非常努力的過程達到目標,讓南特成為「Creative City」的典範。

其實,從歷史角度來談,南特其實是因為奴隸貿易才興盛起來的城市,也就是說,法國從港城南特「進口」非洲移民的貿易讓南特興盛起來。即使歷史是如此不堪,他們仍然堅持不隱藏這段過去,因為歷史是無關善惡好壞,它本身就存在於此,若不坦然面對,城市再造也就等於失敗。這點跟日本做法非常不一樣,日本在這方面顯得十分退卻,即使做過的事情也不承認,不管面對台灣、中國、韓國都是如此,是一個不願面對歷史的國家。南特誠實面對自己是以奴隸貿易起家的歷史,其實更能以輕鬆的態度去做未來的事。而企圖無視歷史的掩蓋工程會更加浩大,許多事情變成不能說的祕密,而讓自己綁手綁腳。即使是不光榮的過去,還是不能對自己說謊。

這就是形成越後妻有大概的前提。越後妻有在進行的時候,南特、Creative city、文化資本等概念與經驗也因此進到日本了。




關於2010年瀨戶內國際藝術祭

Q:可以了解北川先生做越後妻有的心情,因為是自己的出身地,對土地、地方的感情會促使你做大地藝術祭。但是2010年瀨戶內海國際藝術祭,您為什麼想做這裡?因為您對這裡的情感可能沒有像新潟那麼強烈。


北川:
我的考量可能會與瀨戶內的執行委員會不太一樣。簡單地說,關鍵人物就是倍樂生企業(Benesse Corporation)[7] 的福武總一郎,是他說服了我。

以經濟人的角度來說他是非常成功的人士。福武先生聽說父親生前為了發展兒童露營區留下廣大的土地,經過勘查後他興起了發展瀨戶內海的念頭。福武先生的父親收藏許多藝術品,他從父親的收藏中切身感受藝術的偉大。從對現況的反省中,他體認到瀨戶內海所蘊含的美,這是對都市化的種種怪象的反對。在二次戰後的六十年間,日本無法適應政治與經濟上的轉變,特別是冷戰之後,美國從世界各國賺走大把鈔票,這情狀對亞洲來說如同形成一道無法超越的高牆。日本還在與美國抗衡之時,學習力是世界第一,但戰後二十年幾乎不再努力,學習力排名從冠軍落到了第四十名,彷彿大家都變成笨蛋了。這是我們的世代。這段期間我們的一舉一動造就了現在的命運。現在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行,這我在學生時代早已深深體認出來。福武先生也有相同的煩惱,認為私人企業除了創造利潤,對於土地倫理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責任。因此他認為自己有責任要為地方做些什麼。

從20年前第一座私人美術館「Benesse House」開始,陸續打造「直島家計畫」、地中美術館,這些都是自己買地自建,收藏私人的藝術作品。但是光只有一個島做起來並不夠,他計畫能讓整個瀨戶內海的島嶼都興盛起來。也因此投入所有的財產,找我來作發展地方的百年規畫。

在談瀨戶內藝術祭計畫案時,我們尋求合作的對象香川縣政府,他們最強調的就是觀光效益,以此為條件具體提案;我則有一個非常堅持的條件:「必須也把充滿爭議的豐島、大島也納進藝術祭場域中,將瀨戶內海做為一個整體的概念」,兩者互相衡量,這才形成了瀨戶內海藝術祭最初的構想。

大島與豐島是非常敏感的地方。大島做為日本當初隔離治療漢生病患的島嶼[8],究竟要怎麼去做藝術祭?這可是關乎政治、生命的敏感之處!豐島則因為島上產業廢物投棄事件[9] 至今仍無法妥善處理好而卻步。雖然把廢棄物處理好是香川縣政府應負的責任,他們也的確正在處理中,不過那裡還是像一座遺棄之島,敏感得讓人一點都不想碰。政府擔心會處理不妥並不想將大島與豐島納入藝術祭中,更擔心議題如果因為藝術祭重新被社會矚目,會帶來更複雜的麻煩。

豊島厚厚的廢棄堆切面

我的立場是,做藝術祭就是希望可以活化這些地方,期許瀨戶內海全體都能興盛起來。如果不去面對這些問題只會讓現況更糟。特別是瀨戶內海南端的四國地方,例如高知縣,他們可以說是日本讓人感到「最遠」(不只是地理的遠)的一個縣。我認為瀨戶內海若不團結起來一起做,我們很容易做得比現況更糟。

到這邊大約就是起始的經緯吧。

不過為什麼是用「藝術」來做為介面?答案就在於「地域」的根本。地方人口外流導致最嚴重的問題在於社區意識 (community) 的崩毀。這些島嶼各自有其議題存在,例如居民與地方企業的抗爭運動、各聚落對立的問題,老年、壯年、青年的議題,必須審慎地處理,現在先以藝術的方式嘗試做努力。這裡稱的藝術,是能把地方的寶物顯現出來,也是所謂「現地製作」(site-specific)的概念。

創造社區某種交流性的公共空間是很重要的,如豐島的一件重要作品「島廚房」(shima kitchen)[10],它改自於聚落中的一棟老舊房舍,室外用餐區依地勢建造一個社區小舞台,不定期舉辦音樂、舞蹈等演出。餐廳的飲食以現地農民栽種的食材、社區媽媽們手作料理。豐島因為地方廢棄物抗爭的議題,某種程度造成各村落關係的對立,「島廚房」是一種很象徵性的空間,像是一個安全的巢,可以讓島上對立的各派人士,有一個能一邊工作又可安全交流的地方。就算男人們的關係交惡,女人還是可以透過煮食、打工的機會有交流。雖然現在關係仍然緊張,但希望能從這裡開始慢慢去鬆動。發揮各個島嶼原有的本質,進駐可以發掘當地特色的藝術家,這些應該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認為不應該把所有的島都照同一種既定模式去做。


不論台灣或瀨戶內海,全球化的過程讓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削減了。如果因為人口減少、土地荒廢、社區意識崩壞,導致自己沒有可以驕傲的地方,也連帶把自己過去所有的努力都否定掉,那就很可惜了。觀光客的來訪,其實也製造地方的自豪感,自信一出來,就可以把流失的轉回。讓島內居民找回生活的重心與自信,要點在於這些必須是由島民們自己所創造的,不能一味期待政府會給答案。特別是鄉村這樣的地方,必須要跟人做真正的連結才有意義。日本做為島國,閉關鎖國的前例太多了,日本必須要主動跟世界各處做連結。內海的小島也是這樣,透過藝術讓各領域人士前來促成「關係」的產生,如果沒有這些關係,就算來再多的觀光客都沒用。

為了建立關係,藝術就是一個非常棒的媒介,藝術會擦亮土地上的寶藏。

其實很有趣,當一種叫做「藝術」的謎樣之物來到村子裡,很自然地會引起各種討論,因為人類是具有好奇心的生物,所以利用這種好奇心來進行初步的關係連結。即使是居民發出抱怨之聲,其實這就已經是建立關係的一種開場。原先只是看熱鬧的村人,又會再拉親朋好友進來這個圈圈,於是,這些圈圈會在島上以各種形式累積,這些關係的「緣」將再把各種可能、各種情報、各種可策動性的事物帶到島上。藝術就成為各種可能的突破點之一。

都市並不是一個很完善的空間模式,人們會回到鄉下再次去尋找自己的舞台。這些人們從都市來到小農村擔任義工付出勞動,對「地方」的認同也同時進到每個人的意識之中,越後妻有就是靠這個東西成功的。

「人口嚴重流失」這個詞其實就是一種咒語,它會造成地方更加缺乏自信而轉於嚮往都市的繁華,卻糟蹋自身所擁有的美,讓它流失。而重點就是在於「學習」,如果小島自己沒有學習新的東西,沒有新的事物進入,改變現況就很困難。雖然當初我並沒有想太多,不管後果地去做,不小心自私地成了名,也以十年的時間改變了政府的想法。發展到現在,十日町的地方政策就是以藝術祭作為中心。





(攝影/Lara Lin)
運動者出身的北川弗蘭

Q:北川先生在做大地藝術祭時,面對居民抗爭所展現的態度,似乎可以充分反映出你在學生時代的運動經驗。

北川:

這只是因為不想強壓自己的想法給別人的關係。站在對方的立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A認為是正義的事情,B不認同而有他自己認定的正義,如果將能A 跟B 的想法都考慮到的話,我認為是比較理想的做法。

隨著事件發生,人們的思維向量也會改變,並非關乎環境條件的好壞。即使到現在我仍面對許多矛盾。我認為各種相異的意見出現,事情才開始變得有趣,這就是藝術有趣的地方。在其他領域的日本人,都被要求要有整齊化一的標準行事,大家只能說「是」,在這樣價值觀裡,只有美術可以跟其他人不一樣。「個人性」其實本來就應該理所當然,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從事件中讓其差異展現出來,這才是我認為最珍貴的地方。




(原刊於高師大跨藝所2011年發行的刊物《GIOIA》No.1,pp.53-58。網誌本文為再次修改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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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アパルトヘイト否!国際美術展。
[2] 北川フラム。《大地の芸術祭》。東京:角川学芸出版,2010。
[3] 中文多譯為「創意城市」,因筆者覺得語意有些微差異,故在此使用英文原文。
[4] 1960年上映,為Melina Mercouri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女演員、奧斯卡最佳女演員提名、英國金像獎最佳女演員提名。
[5] 位於法國羅亞爾河出海口的大城。
[6] 艾侯1989-2008年間,擔任過三任的南特首長。
[7] 主要事業為通信教育、出版等,台灣巧連智雜誌即為其旗下事業之一。
[8] 大島上有醫院、宿舍、墓園與焚化爐,過往都由外界輸入物資,現今約有近百名病友與醫護人員居住。
[9] 1975年起名為「豐島總合觀光開發」業者原開採豐島西端的砂石,在原地投棄有害的產業廢棄物產生嚴重的汙染,居民抗爭、到業者被捕訴訟勝利已長達三十餘年,居中過程交雜各種官方勾結、業者說謊、居民對立,十分複雜。在2003年初政府才把面積達甲子園球場五倍的廢棄物從豐島運至直島處理廠回收處理,至今仍在進行中。
[10] 由建築師安部良設計的Shima Kitchen,是一家以當地食材、表演為亮點的餐廳,位於社區中心,有小小的社區舞台,店內雇用當地社區媽媽,提供訪客自己研發的料理。可參見http://shimakitchen.com/ 與 部落格http://shimakitchen.blogspot.com/,記錄了廚房與地方發生的大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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