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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Hui-wen Cheng


  
【北川フラム(Kitagawa Fram,在此中譯為北川富朗/ 北川弗蘭),一個以藝術轉型農村而聞名於國際藝壇的藝術策展人,他最重要的策展作品為2000年-2012年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學部畢業,在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知錢即策畫多場與運動相關的藝術展演,並擁有一個在東京的藝廊Art Front Gallery,除了藝術作品交易,也承接裝置藝術/景觀整備規畫,展覽、造街造鄉鎮等文化事業。】
基於一種對日本藝壇乘著新自由主義瘋狂商業化而與「人」的實際關係愈趨薄弱的厭惡,以及某種對極度都市化的反思,北川來到出生縣市的新潟地區,川端康成筆下的美麗雪國,一個以出產品質絕佳的越光米和酒為傲的地方,正面臨與日本其他農村相同的過疎化問題。而這一連串的問題發酵,使農業、經記、人際關係等開始崩壞,北川弗蘭從這裡發現一個反抗都市中心思維的行動契機,以種種實踐企圖重新思索藝術與土地的關係。從參與地方政策「New新潟里創計畫」[1],

做為十日町區域綜合協調員的北川,以該地古名「越後妻有」為計畫之名,著手進行「越後妻有藝術環圈計畫」的籌備,在1997年正式形成「大地藝術祭-越後妻有藝術三年展」的大型藝術計畫。從企畫成型階段到第一屆正式開展的2000年夏天,經歷過政府議員與居民的強烈質疑與反對。為開解大眾對藝術祭的疑問,這四餘年的籌備期間就舉辦超過二千場的地方說明會,政府經費補助甚至到開展一個月前才確定可以撥款,可說是非常艱難且緊迫(及一點幸運),極度考驗著主辦人對概念的信仰與毅力。

在這背後的信念支撐來自於北川弗蘭反對藝術被商業壟斷的現象,他認為20世紀是藝術文化的黑暗時期,這個時代無意識地將藝術、都市化、商業利益作了一種不健全的整合,藝術文話可說是走向一條自毀導向的路。特別是所謂「公共藝術」與人群的極度冷感的巨大怪異感受。

若拿同時期的二位日本藝壇策展人作法來作比較的話可以很快地明瞭,森美術館館長南條史生與大地藝術祭的北川弗蘭,站在藝術的平面來說,他們的概念可以作一種二元對立:東京六本木的森美術館跟新潟的十日町(越後妻有場域的現名),一個象徵推崇顛峰的現代性狀態,某種程度市藝術極度都市化的表徵,位於城市高處的大廈頂端;另一個則是把原先只在都市美術館才能看到的藝術作品帶到鄉村,起初的目的並非是讓鄉下也變成藝術的資本化空間,而是透過差異產生動能,使農村改變原本的狀態,而真實地去解決日本農村人口老化、耕地荒蕪的問題。


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 小蛇義工隊LOGO

裂縫修補術-小蛇義工隊

大地藝術祭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仍是一種精英「介入」農村的藝術行動,如何將「介入」轉為與在地結合的「滑入」狀態,這個減輕阻力與增加溝通與對話的主要任務就是交給人數眾多的義工團-「小蛇隊」。其成員主要是來自日本各地的活力年輕人所組成(相對於農村的人口老化,年輕人成為另一股引發動能改變的能量),透過執行團隊賦予的任務,在各種地毯式的田野訪查、整理空屋打掃地方環境的行動中,實際對老地方居民付出關懷,產生一種類似祖孫(或者對孩童的大哥大姊)的社區情感關係,一步一步改變了居民的反對意識,這個義工隊的環節是北川弗蘭在藝術進入過程中最重視的組織。

從居民眼中的「可疑人物」到「大地藝術祭的小蛇隊」,居民對藝術祭的認同建立於對「人」的認同;而這些小蛇們從田野行腳中,身體力行地深刻體會地方脈絡,也有進而從義工身分轉為參與展出的藝術家。透過作品牽動的感知、觸動居民的回憶,小蛇義工隊以年輕的身體為老化鄉村的付出與居民回饋的感動,是將藝術一點一滴「滑入」社區的主要功臣。

原先屬於抗爭敢死派的居民,後來反而成為藝術祭最大力的支持者。這就是北川弗蘭面對地方的哲學-抗爭即代表一處皺摺的捷徑,有抗爭的所在也代表對方組織的建立,是更好尋找縫隙、弭平兩者差異的孫子兵法。





豐島廢棄物切面



從藝術到政治:藝術改變政策

如同2006、2007年「北回歸線:環境藝術行動」影響了台灣文化政策,將藝術進入社區做為文件會的主要推行方針,北川以至少六年的堅持耕耘,用藝術為媒介改變了一個地方政府對農村的想像。現在「大地藝術祭」已成為新潟縣政府長遠發展計畫的重要項目之一(或者類似北川弗蘭於2010年擔任藝術總監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它也是以藝術作為香川縣政府的主要政策之一,但兩者在形成過程上有很大差異造就不同的意義)。

到現在,大地藝術祭的成功不但為北川贏得日本/ 國際藝壇的個人聲譽,也讓大地藝術祭得以靠其聲譽繼續長年運作。除了政府中央廳總務省、經濟財產省、國土交通部觀光廳的補助之外,還有爭先恐後的企業贊助們,讓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資金不虞匱乏。

針對自己影響了新潟縣的地方政策,北川曾在第二屆大地藝術祭開展前,進一步說明與一般美術路徑的差異:「到現在我的戰略所做的事情,主要並不是透過文部科學省的路徑,而是從國土交通省的路徑開拓美術市場」[2]。而所謂「國土交通省的路徑」,就是指「觀光」的擴展與結合。

椹木野衣[3]在Art It專欄上解讀北川弗蘭訪談的言語為:「(轉向觀光路徑)並非是要加深自從文部省美展之後的形式化美術行政,而是將目光擴大到外部的觀光與稱為『新殖產興業』的產業上,從這個觀點來看,管轄山野、河川、海濱的國土交通省或農林水產省,甚至經濟財產省等省廳,這些範圍的擴張開始變得可能,讓人重新思考新時代的美術行政」[4]。於是,藝術家(如果策展人是一種藝術家的話)介入公共領域,更進一步介入政治領域,改寫政策進行更穩固長久的社會雕塑,寫起政治生涯的一頁。




反抗聲浪-美術館是誰的?

北川弗蘭在日本的評價尚且十分兩極化,除了北川宣稱已弭平的十日町地方人士的抗爭,近年面對更嚴正的反對聲浪。諸多原因可能起因於他對日本美術界的前衛改革企圖,影響了傳統(或者現代)藝術的生存空間,加上本身兼有私人畫廊代表的商人身分,又與政府關係過於良好(官商勾結的風聲),在處理公共事務上來說確實容易產生許多可議處。

起因於北川2007年就任的新潟市美術館非常勤館長[5] 一職,因在美術館政策上大力推崇當代藝術擠壓傳統美術的生存空間,引發美術館內的老館員與當地傳統技藝守護者的反對。這股不滿的導火線引爆在2009年美術館黴菌/蜘蛛事件[6],於媒體上成為全國矚目的新聞事件。以此為契機,前美術館老館長與館員們聯合地方藝術家、藝評家(部分媒體稱之為保守派)成立批判新潟官方政策與北川弗蘭的組織「新潟市美術館思量會」[7],他們接連發表聲明批判北川管理能力欠佳、利益不迴避、參觀人次灌水、以藝術之名消費新潟市等,質疑官方給館長不成比例的過高薪水,抗議媒體只一面頌揚北川弗蘭的功績而忽視反面批評,並指北川為權力行使調離優質老館員,展覽規畫的利益獨厚自家人等等,爆料指責的程度令人想起在時空後之台灣美術館特展的各種黑函與事件。

事件最後,北川弗蘭於2010年3月在任期未滿的情況下解除館長職務,後續與公部門的互動也持續受到反對派的注視,批判的鏡頭至今仍緊緊圍繞在北川身邊。




以蹲姿衝反彈浪

面對種種批評與質疑,以運動者出身的北川似乎能夠十分理解這些抗爭,並讓自己處於較為泰然的位置:

「即使是一點點,只要有來自公家的錢,你的藝術計畫就要暴露在質詢、疑問、批判、反對中。雖然抱怨我方好意總是被踐踏,但跟對方站在同一立場去思考是很重要的。新造街中太多『互不理解』而失敗的例子….在這場政義的爭戰,大家都深在其中,應該要與那些持相反論調的人們一同尋找出路。」[8]。

跟許多那一代的日本作家對國家的想法類同[9],北川認為日本是一個退步到不可思議的國家,發展過了頭,失去國力賠上環境也失去作為人的價值。北川對美術界的革命企圖,是以策展做為行動,透過對公共藝術的討論進行革新,並且企圖影響日本美術產生新的範疇。圍繞著全球化、資本主義、都市化的蓬勃課題,他的小革命姿態並非僅是美術論爭的某種清算,而是將實踐範疇擴展到生活場域,讓一般對藝術沒興趣的人也能理解所謂現實的陷阱。

越後妻有的聲名大噪,讓北川弗蘭建立起一套在現世中成功的論述,結合都市、企業、地方,以藝術與建築對資本界號召,也較為順利的進行融資募款,引入藝術的模式也確實改造地方窘況。受倍樂生企業的福武總一郎邀請,與香川縣政府2010年在瀨戶內海建立模式Ⅱ的嘗試-瀨戶內國際藝術祭。這個以海洋、島嶼、農村漁村,還帶著工業遺毒、歷史傷痕的數個小島上,北川再次以藝術作為傷口縫合、裂縫補強的手段,並且也累積了越後妻有模式的論述厚度。



最後

縱使大地藝術祭是圍繞著全球化、資本主義與都市化的課題,北川弗蘭雖然猛烈地提出對都市的批判,但實際上他也非常需要世界城市那種中心的、流通的資本狀態,從他未曾放棄自己在東京的據點Art Front Gallery、甚至在藝術祭期間每週搭乘JR新幹線來回東京與農村這點來看即可得證。也就是因為這種差異也才能將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凸顯於國際藝壇產生亮點。這裡或許可以試著解讀北川的策展行動,他並不是真的想要推翻瓦解他所反對的現象而流血革命(甚至他是乘著這股浪航行於頂端),而是期待社會一個溫性的轉向,要藝術圈意識到他們太過亦步亦趨於美國藝術拍賣市場的腳步,使所依存的市場運作影響到藝術的內涵的「病徵」。

在1997年的日本,一個企圖震盪日本藝壇的實驗,就是將藝術帶到鄉間。在這個從都市到鄉間的場域移動,策展行動背後所隱含的概念是反思,並結合了農村人口過疎化的議題,開放藝術產業的無地區限制性。與其說藝術復興了城鎮,毋寧說藝術做為一種引導媒介,讓人透過對它的想像光環(在藝術這個造成差異的光輝尚未消失之前)以其更高一層的美學姿態吸引觀眾,達成了文化與經濟上的區域振興。是富有想像力的藝術進入公共領域的跨域實踐。 ▓



鉢&田島征三・絵本と木の実の美術館。攝影/ 宮本武典+瀬野広美



[1] 「ニューにいがた里創プラン」。由當時的新潟縣知事提出振興地方的方針,自1994年開始策畫三年預訂執行十年。在當時的岩船、五泉、柏崎、十日町、新井頸南、糸魚川圏域的六個廣域市町村圈進行。
[2] 引自村田真於2003年訪談北川之內容 http://www.dnp.co.jp/artscape/view/focus/0301/kitagawa.html
[3] 椹木野衣( Kiwaragi Noi),日本美術評論家、多摩美術大学教授。
[4] 椹木野衣 美術と時評:8 <美術はだれのもの?——北川フラム更迭問題をめぐって(前編、後編)>Art it 連載 http://www.art-it.asia/u/admin_ed_contri9_j/IUeys0oB5XF8QgYz6JvS
[5] 非常勤館長,以白話來說,指兼職性質的、非長時間駐館值勤的館長。
[6] 北川為新潟市策畫第一屆「水與土藝術祭」,以水與土做為新潟市文化特徵,並在美術館展示關聯媒材之作品。但因為空調控制不佳、水土媒材之作品造成部分展間黴菌、蜘蛛孳生。
[7] 「新潟市美術館を考える会」,由首任館長林紀一郎為首,前館員、地方藝界人士組成的團體,針對新潟市美術館議題對外發表許多聲明與內部揭露。
[8] 筆者於2010年7月於日本高松市訪談北川的記錄,本段落未公開。
[9] 例如台灣熟知的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等都曾以小說或演講批判關於日本本國的問題。



參考資料:

Adrian Favell, “Fram Kitagawa” Art it Asia專欄。 
北川フラム(2010),《大地の芸術祭》,東京:角川学芸出版。 
村田真,「第2回大地の芸術祭 越後妻有アートトリエンナーレ2003」総合ディレクター:北川フラム氏に聞く 
東京藝術史,新潟市美術館問題は美術館問題(カビ、虫、北川フラムはさておき)系列 。
椹木野衣,美術と時評:美術はだれのもの?北川フラム更迭問題をめぐって,Art it 連載。 



(原刊於高師大跨藝所2011年發行之刊物《GIOIA》No.1,pp.59-64,網誌本文為再次修改調整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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